听残冬

直到停止流浪

六秒夏日

陈真的走了。天气晴朗的上午,矿石病并发症突然发作,仪器和药物终于也挽留不住她,绵长痛苦的疾病终结,大概也算好结果。凯尔希神情平静,简单地交代情况,把一个小盒子交到星熊手里,轻轻的一小个,几乎没有分量。诗怀雅努力地不哭,仍然仪态端庄,掏手帕时手却颤起来,阿米娅贴心地递一张纸巾给她,诗怀雅低着头接过。星熊替她说了声谢谢。


她长久地用纸巾按着眼睛,直到那薄薄一层纸全部湿掉,皱缩成冰凉脆弱的一小团。她把这一团握紧在手心里,双眼通红地说走吧,抬头挺胸地往前走,星熊看见她又抬起手抹了抹眼角。而后就是文件签字和一堆手续,星熊在“是否要将遗体带回龙门”这一栏旁边的小方格里打了个钩,签字笔不好使,反复描了好几遍。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能这么平静,身体里悲伤的一部分好像消失了,眼泪暂时倒灌进心里,又湿又苦,却哭不出来。罗德岛办事很有效率,她、诗怀雅、陈,晚上就能回龙门。她两个在博士办公室里等,沙发里缩着一个诗怀雅,安安静静一句话不说,她也没话讲,茫茫然地握着那个小盒子,握得手心生痛。


说什么?她已经没了可说的对象了。寂静浓稠冰凉地灌进耳朵,全身上下都凉起来,如同自愿溺水的人慢慢沉进海里。等待,交谈,回龙门,诗怀雅率先上了后座,星熊全身冰凉地慢慢地对空气说了一句:走,回家了。太久没说话,嗓子又干又哑,空空地剩一点余音。拉开车门,坐进去,闭上眼又睁开。怎么办呢,好像更冷了。


车程很长,她本来想睡一会儿,睡不着。眼睛干涩地疼,她看着窗外不停掠过的漆黑的树影,荒芜的旧城,远处熹微的灯光,那么远那么小,静静起伏着,守望她们回去的道路。后座传来极力忍耐的抽泣声,她从后视镜里小心地瞥一眼,诗怀雅正蜷成一小团,手紧紧捂着嘴,不让哭声漏出来。


……没关系,Missy。哭吧。星熊说。


她哭声仍然压抑,眼泪打湿头发,有几缕金发黏在面颊上,看上去很黯淡。星熊不再看她,觉得心里像被投进一块冰,正源源不断地凉着,凉到血肉失去知觉。半个夜晚的车程,好像把世间所有道路走尽。


车停在近卫局门口,诗怀雅颓丧地说了声明天见。星熊简单地应了一声,问她:你怎么回去?


我叫司机来。诗怀雅鼻音浓重地说,你先走吧。


怎么走,往哪儿走。星熊迟钝地思考了一下,方才想起自己电动车还停在近卫局门口。她从口袋里翻出钥匙串,漫无边际地从一枚枚金属上摸索着,就像每一个平常的加班夜晚一样。插进钥匙后电车滴滴叫了一声。她坐在座位上等好久,也没等到后座上熟悉的重量。然后她想:哦,陈不在了。不是熬夜加班没法和自己回家的不在,不是生病请假没来上班的不在,是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不在。


不可能啊。她载着风回家,风比陈轻好多好多,电动车跑得很快。回家路又短又长,她满心莫名其妙地坐电梯上楼,找钥匙,没有人走在她前面跺脚点亮声控灯,没有人站在身边嫌弃她开门太慢。今晚好像格外容易想起从前的事。房间里还有陈的味道,阳台上挂着她的衬衫,她病情转好了还要穿的。星熊没洗漱,四仰八叉躺在床上,看那件衬衫。雪白的,穿了好久还是没一点污渍,晾干之后陈会把它熨得平平整整再叠起来放进衣柜。她去罗德岛治病之后星熊也学会了熨衣服,第一次用熨斗时把衣服烫出个洞,后来就熟能生巧,下摆熨得舒展如同崭新白纸。可惜衬衫没人穿,总是寂寞地挂在那里,等待不确定的某天,主人把它摘下。那天再也不会来了。


此刻它悬挂在夜色里,如同单枪匹马一面白帆。帆张起来风吹过来,海面晴朗无风无浪,陈乘船去往每个人都要去的海的对面。她或许解脱,或许舍不得。星熊盯着它盯到眼发酸,生理性泪水流出来,短暂的润湿眼眶,又一路蜿蜒到鬓角。她懒得擦,就这么混沌着睡了。


还是做了梦,冗长的梦境复刻了白天的情节,她照旧上班,不停忙碌,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说,陈不在了,要去罗德岛一趟。所有不幸其实都没有预兆,哪来的心率失常无端不安,她就是站在那儿普普通通地接通电话,整个人生忽然咔嚓缺掉一块。世界在一瞬间下沉又飞快地浮上来,她出奇镇定地说好的知道了,然后一切纷至沓来,她处理完了所有事,都没想起来再看陈一眼。那张脸看了四五年看了千千万万遍,她本以为还能把余生看尽,结果却再也见不到了。


就好像有一道屏障把她和真实隔绝开来,让她知道但不相信,好像只要不去流泪不去悲哀,就不会真的结束。就一天,她在梦里反复说,就一天就好,老陈……像你还没走一样。


第二天闹钟准时响起,她没睡回笼觉,起来时被口袋里小盒子硌了一下。星熊犹豫一下,掏出来端详,又犹豫要不要打开。是个非常普通的机关锁小盒,咔嗒扣上咔嗒打开那种,材质不好,轻如鸿毛。她掀起盒盖,面对陈留给她的东西。是一把钥匙。不是办公室的——她早就有了陈办公室的钥匙,那么大概是她之前公寓的钥匙。


行啊你,老陈。星熊掏出钥匙串,边把那黄铜钥匙挂上边说,留了个房子给我。


她的手颤了颤。


没多久接到消息,魏彦吾找她。龙门标志建筑的最高层,传奇般男人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她,眉眼间有些疲色。陈……他仿佛欲言又止,最后摇了摇头,只是说,陈把一切物品交给你处理。葬礼将在两天之后举办。


这是她的刀,现在我交给你。他郑重地说。


星熊应声好,把两把刀接过来。她没去近卫局,直接回了家,翻箱倒柜地收拾陈的东西。衣柜左边那一列衣服是她的,梳妆台上首饰盒是她的,不多的几张照片,书桌上放得很不整齐的一沓工作记录。比普通床头灯要明亮许多的夜灯是她买的,因为总要加班;床上一只兔子玩偶是她俩逛街时一起挑的,说好一人搂一天,结果最后总会两个人抱在一起。陈留下了什么?她坐在床边慢慢清算,从大的重要的说起,两把刀,一把钥匙,留下了生活的一部分,大概也会留下一些爱吧。星熊抱住那只兔子玩偶,毛绒软软地贴着她的脸,温软得不太真实。


我不意外啊。不用伤心。生死有命啊。她和陈早知道这一天要来,或早或晚而已,就像再美丽的戏剧也会落幕,再辉煌的王朝也会倾覆,只是混乱世界中一条人命而已,算不得什么。本来就枪林弹雨说不上哪天会死,矿石病还好,起码让人有个防备。那一天陈好像也是这么和她说的,笑着,穿病号服,蓝白条纹的衣服显得人很瘦,尖尖的下巴颏却因笑意而圆了一些。那是她去罗德岛的第一天。星熊像普通探病亲属一样坐在床边,专心致志削苹果,闻言笑了笑说,是啊,安全多了。


星熊知道陈在撒谎,谁能不怕死,谁愿意得矿石病,可为了陈,她愿意把这谎说完满。她们心照不宣,装作不经意地拼尽全力向光靠近,却早就把死悬在心头,悬了这么久。这一天来得还是太突然了。陈拼命抓住时间,不断往前奔跑,如同悬崖下的人抓住绳索,直到手心血肉淋漓。可是,最终又怎样呢。星熊说不清是时间抛下了陈还是陈放弃了时间,往后几十年忽然就没了,她像个做好准备要跑马拉松的人,却突然发现终点近在咫尺。怅然若失,瞻前顾后,星熊在没有陈的路上慢下脚步,连路都变陌生。


最后收拾了半天,衣服一件件铺满了床,所有玩偶摆件合影相片都摆在茶几上,工作报告和笔记本被整理好堆成一摞,就好像要搬家。星熊在一片混乱里站了一会儿,把衣服一件件珍惜地熨好,按顺序挂回去,阳台上的白衬衫也被收起来挂好了。摆件被擦去灰尘,换了位置重新在橱柜上排排站好,又被她一个个摆回原位。那无从安放的两把刀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,锋利得无辜。她坐在铺格子桌布的餐桌前,忽然很想喝一杯酒。


般若呀,她喝着酒,拍拍自己的盾,从今以后我可只有你了。


她其实酒量很好,这次却一瓶清酒就醉了。喝醉之后她骑着电动车出去逛,风在耳边乱飙,绕来绕去绕到近卫局门口。此刻已是深夜,黑洞洞的没有灯,她做贼似的溜进去,凭记忆轻车熟路的绕过这些那些,穿过走廊楼梯,来到熟悉的那个屋前。钥匙磕进锁孔,咔嗒一声,门应声打开。那一刻她几乎有种错觉,陈好像还在里面,只是加班太晚睡着了。


老陈。她无声地念了一声,你在吗?


开灯。四五盏亮得过分的日光灯照亮了空荡荡的办公室,办公椅循规蹈矩地摆正了,桌上没有文件,圆珠笔钢笔安静地躺在笔筒里,小熊玩偶的头顶好像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。


醉鬼星熊笑嘻嘻地说:不在呀。


她把灯关掉,整个夜晚忽然变得寂寞。近卫局安静的晚上,她脚步声寂寥,仿佛全无醉意。


葬礼前两天很难熬,她没去陈的旧公寓,不愿意上班,窝在家里抱着一杯热水就能坐一下午。喝醉那一晚她吹了太多风,感冒了,嗓子又哑又疼,几乎说不出话。强大的鬼本来抱无所谓心理,后来忽然想给自己蒸个梨吃。陈常常在干燥的天气给她燉一碗梨水喝,新鲜雪梨加上冰糖,蒸过后变得甜蜜柔软,她们一人一个,用小勺小心舀着冰糖梨水。陈总是让她少喝点酒,还说这是健康饮品,星熊边拿勺子刮着梨肉边说,哪有健康饮品这么甜的。


第一次做,不知道火候,冰糖也放多了。星熊吃着那个甜得发齁的梨,从喉咙到心脏全被堵住。


葬礼那天天气很好,凉爽晴朗,安宁的秋日。近卫局的同事大都眼眶通红,佩黑臂章,时不时有压不住的哭声传进耳朵里。星熊嗓子没好,说不出话,就坐着,面无表情,别人看了以为她是哀莫大于心死。诗怀雅一直在抹眼泪,倒能看出来有几分释然了。遗像是陈自己选的,早在几个月前就选好了,她没穿制服,白裙子,化了一点妆,笑得很温柔。


终于看到了陈。她穿着她最常穿的那身衣服,神色宁静一如熟睡。星熊看着她想这就是葬礼吗,给人的一生画上句点,一辈子在一天内演完。她认真地考虑过陈走后自己要不要一起去死,随便什么死法都好,也无所谓能不能埋在一起埋在哪里,只要同生共死就可以。可生命多珍贵,陈拼尽全力都挽留不住的,她怎么能浪费。所以要活着,要活够,把遗憾补足,把愿望实现,连同她那份一起。


老陈,……我会活下去的。我会一边活着一边爱你。


陈这一生就此尘埃落定。二十六岁,炎国人,优秀警司,因矿石病而死。葬礼结束,星熊整个人空空如也,像一块吸饱水和空气的海绵,要飘起来了又被拽着下沉。她慢慢地漫无边际地走,短暂地放弃控制自己。最后回过神来已经站在陈的旧公寓门口,在钥匙串里一个一个地找,心知肚明是哪个,只是不敢那么快找到。


黄铜钥匙严丝合缝地插进锁孔,迟疑着转动。门开了,最普通的旧房子,一览无余坦坦荡荡,空气里浮着灰尘。星熊小心地迈出步子,冥冥之中般走向书房。这套房子不大,听陈说过,是她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住的。书房朝南,阳光很好,半边屋子都浸在金色的光里。书桌连着书架,书籍大多都是教科书和文献,没什么多余的东西,只有——


只有。只有书桌上一张信纸,叠得严丝合缝。心里有了预兆,她平静地慢慢地一点点打开,上面只有几个字。


星熊。

我爱你。


纸张折痕深深,大片空白。或许陈有好多次坐在书桌前,想添上什么内容却觉得无甚可添,就把纸重新叠好。这是她留给她最珍贵的东西,永不磨灭的真实的爱。心里那块冰慢慢化掉,恢复知觉时又痛又烫,星熊笑了又哭了,手心接住泪水,最后却依然哭得泣不成声。那些被矿石病日夜折磨的日子,那些挣扎痛苦的日子,她要告诉她的与病痛无关,与前路无关,与一切一切真实与谎言无关。只有爱。


只有爱。金色的阳光毫不吝惜地落在她身上,如同陈陪她度过的每一个日子。


————

BGM:李荣浩《耳朵》

“所有的感官都要变迟钝”


一段为写这段写了全文最后却删了的:

去年夏天她和陈一起养金鱼,透明的水半透明的鱼,金红色的尾巴漂亮得像绸缎。她凑在小小鱼缸前说,鱼的记忆只有七秒。

如果我是鱼你猜我会记住什么。阳光茂盛,星熊兴致勃勃地笑着,自问自答道,我会用六秒吻你,再用一秒记住。

话音未落,她被陈吻住。爱人啜着她唇上的阳光,用心跳数着秒数,六秒长得像一世纪,又仿佛只是一毫秒一瞬间。

她的夏天,这辈子好像就那么六秒。已经过完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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